教育工作者尤其是中小学教师,一般不致怀疑自己尽心尽力所做的工作属于“教育工作”。只是最近若干年来,间或也有人循名责实,对于在称作“教育”的部门中是否还存在“教育”产生怀疑,或直指这个部门舍本逐末。面对这种质疑,信耶疑耶,便成为问题,也就少不得斟酌一番。且从对中国现今教育状况的质疑谈起。
2005年年底,吴国平君赫然提出:“中国还有教育吗?”依他所见,如今学校中应试训练的势头未减,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的培训班名目繁多。然而,在各种媒体上沸沸扬扬地传布的教育消息,称之为“教育理念”的林林总总的口号和堂而皇之的教育理论,倒像是“云里雾里看教育”。不免令人怀疑“中国还有教育吗?
2008年,署名张家的作者把如今大学参照官场规则、企业经营规则运作称之为“教育的移花接木”现象,即移官场、商场之“花”,接学校教育之“木”,反映大学本末倒置。[2]
2009年,凌龙华君有感于近年来在学校中套用企业管理“理念”与规则,导致“教育走得太远,走得急,以致忘记了出发的目的”,甚至“停不下来,回不了家”,从而呼吁“让教育回家”![3]
其实,已故的商友敬兄早就对学校中官场倾向、商场倾向和考场倾向多所指摘。至于一般教师对此类倾向倒也未必认同。只是像上述
本人曾尝试分别对上述三篇大作加以评议,也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。关于中国“教育”内涵缺失问题本身,仍有待进一步讨论。
“教育”概念的内涵是什么呢?“教育”一词原始的、也是迄今仍然普遍认同的含义,是指“长善救失”的影响。这是“教育”的本义。惟教育概念既有一以贯之的内涵,其内涵又不是一成不变的。教育内涵的演变是不是有轨迹可循呢?如果说长善救失的影响,是教育概念一以贯之的含义,那么在不同时代又因“善”的观念变化而导致“教育”内涵的变化。
简单说来,古代所谓“善”,一般是指善良,即作为道德基本范畴的善。在这个意义上,“长善救失”便成为“教育”的第一义。到了近代,随着时代的变迁,又经历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的洗礼,人性、个性(复数概念)、人权逐渐受到普遍关注,促成“善”的价值观念变化。随之而来的是教育价值观念的变化,一方面道德标准、行为规范趋向于合乎人性;另一方面按照时代的普遍需求,在教育上又从道德意义的“善”扩充为个性的完善,即身心健全发展。由此赋予教育以个性和谐发展的内涵,成为“教育”的第二义。
不过,到了现代才逐步意识到,这种个性完善的教育价值观念实出于“孤立的个人”的假设。事实上无论在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中,孤立的个人都难以立足。因此,每个人在出生以后,都不可避免地要经历个体社会化的过程才能成“人”。个体社会化逐成为现代人长善救失的新内涵(其实历来如此,只是到了现代才获得这种自觉)。于是,“实现个体社会化”,便成为“教育”的第三义。
历史形成的“教育”内涵,不但是教育内涵的纵切面,而且是现代教育内涵的横断面。这就是说,善良、个性完善和个体社会化都属于现代教育题中应有之义。其中,善良不仅作为私德,而且成为公德;个性不只是一种心理特性,而是指各个人在个体社会化过程中显示出来的差异。
历史形成的教育内涵,可以成为判断教育内涵是否缺失的依据,但还不是做出这种判断的充分依据。因为随着“教育”概念外延的扩大以及实践条件方面的缘由,对“教育”一词还有约定俗成的用法。
任何概念不仅反映事物的本质属性(内涵),而且还指具有这种本质属性的事物(外延)。由于概念由语词表达,同一个语词指称的事物越多,似乎表示概念外延的扩大。语词指称的对象,如果名不副实,就意味着同一概念内涵的浅化或缺失。所以语词与其所表示的概念(内涵)是可能有出人的。
就教育概念来说,在教育实施与教育外延扩张的过程中,还存在两个约定俗成的教育概念。这就是“学校教育”意义上的教育概念与“教育事业”意义上的教育概念。惟其如此,一般人或不致对“教育”是否缺失发生疑问。反之,所谓教育内涵的缺失,正是出于对“学校教育”与“教育事业”的追问。那么,在“教育事业”和“学校教育”中为什么会存在教育内涵缺失问题呢?
1.由于正规教育主要是在学校中实施的。问题在于学校并非单纯的狭义“教育”机构。它本身属于“教学机构”。学校中的“教学”,既同狭义“教育”相关,又同“教育”有别,它们之间还可能发生抵触。故关于“教育”与“教学”两个概念之间区别与联系的认识,也可能影响对“教育”的判断。
谁都知道,学校属于“教育机构”。其实,确切地说,学校属于“教学机构”。因为每个人主要是在社会生活中形成个性、长善救失,并实现个体社会化。故即使没有受到学校教育,也能成人。然而,自从文字产生以后,只有在教学过程中才能掌握文字和系统知识,发展心智,成为有教养的人。是否在教养基础上形成个性、实现个体社会化,区别甚大。这样,“教学”就可能具有“教育的价值”。在这个意义上,可以认定学校为“教育机构”。即使如此,在学校中仍应实施有别于“教学”的狭义“教育”(如我国所谓“教育”工作),因为仍存在忽视“教育”的可能性。
如果学校中的教学趋于应试化,那么,这种教学将弱化甚至丧失其教养的价值。在这种情况下,便发生“教育”内涵缺失问题。
2.“教育”内涵固然重要,如果某种教育只使为数有限的人得益(如所谓“精英教育”),其内涵或许比较丰富,然而,它对社会发展与人类进步的意义毕竟有限。因此,社会发展的趋势是使越来越多的人有平等的受教育权利。以至到了近代,学校成为“公共教育机构”(无论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都是如此),并且各级各类学校都得到长足的发展。这意味着“教育”外延的扩大。
任何概念的内涵都不是由人们随意派定的,而是从一定的客观事物中概括出来的这类事物的本质属性。同样,教育概念的内涵原是从实际上具有这种内涵的事物中概括出来的。按照概念内涵与外延的反比关系,一个概念的内涵愈多(定义的规定性多),其外延愈窄;反之,一个概念内涵的规定性愈少,这个概念涵盖的范围愈广。扩大了外延的所谓“教育”,必定是具有另一种含义的“教育”,这便是通常所谓“教育事业”一词中“教育”的含义。如果仍以狭义的“教育”衡量“教育事业”,便会觉得“教育事业”离谱,或“教育”内涵的缺失。
3.教育事业的规模与发展速度越大,它占有的人力资源、物质资源和经费越多。由此,不仅需要吸收社会力量参与办学,并对越来越庞大的教育规模实行宏观控制、调节与规范管理,而且发生教育效率问题。在教育管理体制不顺以及教育需求与供给矛盾较为尖锐的情况下,如果教育举措失当,便可能滋长学校准官场倾向、准企业倾向。尽管此类倾向仍有别于官场、商场,并且在不同性质、不同类别、不同级别学校中表现的程度不同,而它却是教育内涵缺失的最露骨的征兆。同为教育工作者,有些人并不觉得自己所做的不是“教育”的工作,另有一些人却越来越为教育内涵的缺失感到不安与遗憾。固然由于在“教育事业”与“学校教育”意义上与在师生之间“直接影响过程”意义上,对“教育”的理解不同,更同人们教育理论修养与价值追求的差别相关。有道是: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(苏轼《题西林壁》)
由于学校准官场、准企业及应试化倾向,同按照教育活动本身运作的目标与逻辑颇有距离,遂成为教育内涵的征兆。然而,这类运作既同教育事业的发展、教育效率提高相关,也与当事人的利益有涉,故能得到认可,甚至被认为是教育管理的创新。不过,由于这类倾向以及与此伴生的炒作现象,试图掩盖此类现象的宣传,不仅干扰正常的教育活动,甚至还为“反教育现象”张目,故理所当然地受到质疑,并激发对“教育”价值的追求。
尽管教育固有的性质与职能是很寻常的事情,然而在教育事业规模与学校规模越来越大、教育事业高速发展、教育工作者动机复杂化的情势下,教育固有价值普遍实现,并非易事,不是单靠质疑、反思就能解决的问题。